你从梦里醒来，便往他的住处跑，心心念念着要将梦到的，甚至是刚刚赶在路上想到的全都告诉他。

“唐师兄，我梦见江南初见时的唐二了!”屋子的朱门敞着，你踏着夕阳哒哒哒疾走而入，“你当初自称什么无名小卒，我也还真是信了。说起来惭愧，我那是才是真正的无名小卒呢，就是一傻傻的刚下山的弟子。”他背对着你盘腿坐着，看背影似在斟茶。你边说着，边到他对面撑着桌子坐下了。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他此时会在住处老实待着，更不知道他那不脱手的红叶哪儿去了。他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提收了茶壶，将茶推到你面前。

“诶，唐师兄啊你怎么不说话，心情不好?”见他眼底黯然无光，仍是一副怏怏的样子，你恼了，“我认识的唐师兄是吃不吃火锅火锅都能开开心心活力四射的， 你要是不开心了，走咱们吃个火锅去!”你说完，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轻轻搁下，嘴里念叨着，“我记得江南刚见面那段时间，你真是神出鬼没的，哪儿都有你，老是差遣我到处跑，我当然不服气啊!每次打那些烦人的家伙一身汗，有时候在灌木丛里遇见埋伏还能毁一套衣服。刚打完你就出现了，简直精准报时。每次看见你白白净净一身轻，我就又气愤又好笑，想着你为什么不自己解决。”你起身整了整衣裳，“可想归想，我依然不亦乐乎地为你跑腿，可能当初真觉得你是个无名小卒需要本少侠保护。”失笑一声，“走了。”

你突然感到两耳嗡鸣，四周延伸为无尽的灰白亮度空间，有什么穿过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变成透明。你看见长长的白发落下，你无法忽视那把泛着夕阳也无法温暖的寒光的剑刺入他血肉骨血的声音，从剑尖一下子整个没入他的胸膛，血从前胸后背喷射而出，满地是那鲜艳的红，刺目着令人颤抖。你猛然意识到，在你的位置上，与你重叠的，是有着实体的公子羽!你看着他面色苍白，一片一片宛若脆弱的枯叶瓦解在你的面前，哭喊着他的名字在噩梦里醒来。

你太担心他了，太想念他了，以至于每每闭眼都是他的模样。“唐师兄……”你保持着醒来时趴在桌上的姿势，独自喃喃，“我一直都是个无名小卒啊……在江湖上与你浪迹如此之久，却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好。我不仅无法参与战斗，还使得你用镇派护身傀儡来护我周全。是不是所有的战斗，你都是单枪匹马扛过，而这次逼你用出八枚傀儡，你也生死未卜。这些年来，你走的有多苦……”

你忽然想到了什么，苦笑着翻了一个面，枕在桌子的边缘，“谁嫌你烦了，你一点都不麻烦。我多希望你突然传音给我，然后我出门，就能看见你倚在柱旁摇扇，望望远边那融在水里的山，再转过头来对我笑笑，差遣我到处跑。”

你终是站起身，推开了房门。你知道外面迎接你的不会是那个蓝衣白靴的心念之人，只会是还未升起太阳的天，微微泛着青色。

前日。

“掌门，弟子……实在放心不下唐师兄。可否……可否让弟子随同唐师兄一道前往移花，等到唐师兄他伤好再回来。”唐师兄被带去移花之后，你忍痛完成使命，回到唐门便直奔老太太王郅君住处，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然而老太太像是等着似的，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应允了你的请求。她拄着杖一步一踱地行至大殿门口。

你犹记得那时半天朱霞，粲然如焚，迷迷晃晃地贴着大殿的门顶映进来，将老太太的暗袍染上了三分红意。她微微侧过头看了眼得了应允既欣喜又不解的你，“孩子，你要记住，唐门永远是你们的家。”她原来蜡黄的肌肤有了鲜润的红色，但你恍惚的一眼，竟觉得她比你从前见过的任何模样都要苍老。

你辞别唐门后，乘了近一天的船，再加上“我意凌云”这套极耗内力的大轻功辅助，终在昨夜抵达移花，找了个客栈休息。路上你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你，或许是老太太的好意，派人护你周全，便未多想。

现在既然醒了，也睡不着。你离了桌，将老太太的亲笔信贴身放好，动身前往移花主岛。

兴许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你一路十分顺利地见到了苏小白，新任大总管。你之前便已听闻上届大总管苏霜华以己命换唐师兄一命，于是与苏小白对话的语气中含了愧疚感谢……和同情。可你又隐隐约约觉得，他应你话时，句中饱浸着更深的同情。你想或许是这些天奔波劳累，太费心神，产生了人人怜我的错觉。

“少宫主就在那里歇息。”苏小白将你带至一花海前，遥遥指了被群花簇拥的木屋。那花海青白，单挑一朵出来，也就只有你曾在九华守过的优昙花能与之娉美。若是恰到好处地开在一块儿，不是层层叠叠的密，便连那翠绿的茎叶也使人目光流连。

你一心急着想去见他，打算轻功飞去。可刚一进入花海，你就直直落了下来，摔进花丛里。

刚才还未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东海移花的醉心花。你勉强抬头望了远处的木屋，阖上了眼帘。

等再有意识时，你已经站在一个平台上。你站在圆形花纹的边缘，而离玉堂站在圆心。他就那样盯着你，没有反应。你疑惑极了，唤他，“离盟主?”他还是僵站在那。你小跑上前，在他周围又蹦又跳，最后放了琴臣打算去试探。

傀儡还未接触到他，他动了。

抬手便是直取性命的一招。你忙不迭躲开，尚未站稳，他反手便又来一掌。你被迫与他交起手来。为了保命，你渐渐进入状态，也不再有所保留。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你听到离玉堂善意的提醒:“小心身后。”转瞬他便出现在你身后，起掌凝招。你迅速向左侧一翻，躲开了。虽然不知道天为什么一下子黑了，但你发现他的攻击方式变得鬼迷了。好在每次他都有提醒，虽不能次次躲过，好歹磨到最后是不成问题的。

你见他终于残血，本想收手，可竟鬼使神差地丢了个风花饮月出去。可能是闯江湖多年的习惯，看到残血就想丢风花饮月。离玉堂在你眼前逐渐淡到透明，消失。

这、这不是真的离玉堂。是……幻境?

你还未来得及想清楚，眼前一黑，站在了一汪水面上。这次会是……借着清寒的月光，你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叶知秋。有了上次的经验，你知道自己不动对方也不会，便在原地调息，将状态加到最好，出手乳燕归巢破定……

眼见叶知秋也一点点淡化在自己面前，你微微喘了口气，闭上眼盘腿疗伤。

……

“呼……”你轻轻吐出一口，睁开眼时，场景不出意外地又变了。

那是片异常美丽的星空。

站在中央的是曲无忆。离玉堂，叶知秋，曲无忆……四盟。你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你打败了曲盟主，那么下一个等待你的，会不会是你心心念念的……唐师兄?哪怕是幻影也好啊，不管是什么样子的他，你都心悦。

有了这样的想法激励，你异常得兴奋。尽管在战斗中见识到了曲无忆的极少使出的心意双环和星象阵法，你却无丝毫退却，并在各种角度调节应战方式，争取速战速决。

……

曲无忆一言不发，将空洞目光从你身上移开，然后和她的分身一起消失了。

如果下一场真的要和唐师兄打的话，这种状态真的无法应战。你从背包中起出九转还魂丹，并调整好内息。

这一次睁眼，你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急于确认你的猜测，又不敢确认。

他站在那轩榭游廊前面，仍是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

“唐师兄……还能见到你，真好……”你的眼眶一酸，咬了咬唇，抬起袖子拭掉刚溢出眼眶的泪。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懦弱的模样。你想。

他抱胸歪头看着你，笑了，“之前我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能一醒来就见到你，我也觉得很好。”

他摇了摇枫叶，“你知道的吧，现在必须要打败我，否则便会一直困在这幻境里。”他顿了顿，振手收扇，“而我不能放水。”

“困在这幻境，便能一直见到你了吗?”

“不能。然后你会死，无法再见到现实中的我。所以，答应我，全力一搏，回去后等我醒来，我们去好好吃一顿。我欠你的火锅，可不能一直欠着啊，怕要是叠起来，都有你那么高了。”

“噗呲。”

“可是开心了?那接下来，就要认真了哦。在战斗中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失去意识，最终不被自己控制，就像你先前见到的三个盟主一样。”

“嗯。”你收敛了情绪，安置好傀儡，“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这是你第一次和同门的人打一场不得不赢的战斗，对方还是同辈中最厉害和你心中最重要的人。

唐青枫先投放桑叶桑枝，你了解她们的弱点，所以并没有多吃力。

“唐师兄，加傀儡吧，我可以。”

进入战斗状态的唐青枫似乎在渐渐被夺去意识。

他尽量保持清醒，只用出四枚傀儡。你知道他不希望你担心，就集中注意在毁灭四枚傀儡的同时躲开爆天星。

眼见最后的花椒碎裂，你抹了把额间的汗。抬头看向唐师兄，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了，使用唐门秘术•傀儡活化，将八枚傀儡齐齐祭出。你有些恍惚，同样是这八枚傀儡，也算不上多久前吧，它们曾护你周全，如今却……这样一想，和唐师兄不也是这样的关系转变吗?虽然不是敌人，却必须全力相搏。你有些伤感了。

唐青枫还尚存有最后一丝清明，大喊，“别分心!很快会有傀儡八极阵!”你猛地清醒过来，躲开近在咫尺的薄荷掷过来的透骨钉。

傀儡八极阵你曾在他书架上的一本书里看过破法。在未起阵前尽全力击杀傀儡，起阵后千万不能碰到连接傀儡的红线，否则扛不了多久。

你明白以你现在的实力，无法在起阵前破坏哪怕一个傀儡，但你还是竭尽全力地扔乳燕归巢、暴雨梨花、星雨飞花……眼看着红线一点点连起来，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机械性地扔技能躲技能……阵起后，也只能逐一击破，但有了红线束缚，加上傀儡实力随时间推移不断增强，难度跟先前有天壤之别。

等你好不容易磨完八枚傀儡，你的琴臣已破烂不堪。

现在来不及修补了。你扬手吞下九转还魂丹，换出新得到的喋血。唐师兄已然完全失去意识，下手果断狠绝。这才是唐师兄该有的样子，虽然攻击对象是你，你仍然有掩不住的骄傲。

像唐师兄这种切磋不露山不显水的人，若是能和他尽兴地打一场，也不枉此生了。就把这当做一场不能输的切磋吧。

你们不知疲倦地扔连招，破连招，解控，连杀意•万点繁星都不知爆出了几次。

你全程猛吞平常舍不得碰的九转还魂丹，而唐青枫没了山药、杏仁回血，也没有带药的习惯，血量逐渐一去不复返。

……

你磨尽了他的最后一滴血，手已经没了知觉。

唐青枫化为一卷黑烟消散。你怔住了。为什么会是黑烟?消散了后就见不到了?你突然想起他的话。得快点醒来，现实里的他一定好好的。

和来时一样，你没了意识。再睁眼便是那片醉心花海。你急急忙忙爬起来，却发现自己能行走自如。回首，苏小白倚在不远处花海外的一棵树下假寐。

你中气十足地喊他，“苏师兄!!!”

“嗯?”他被惊醒，险些没站稳，“恭喜你，破了幻境。跟我来，我带你去少宫主真正的居所。”

路上。

“为什么要将我引去幻境?”

“你中了毒，只有这幻境能破。”

“毒?我怎得不知晓。什么毒?”

他定定地看了你一眼，“情人泪。”你皱了皱眉，听名字似乎……

“情人泪本与东海移花所种植的醉心花相关，最早经由移花弃徒萧宁带来中原。所以这毒也只有醉心花之试可解。只有进入幻境，直面自己的心魔。在其中，你会与所亲所识之人刀剑相向。而正是因为情人泪中“情人”二字，便可知最后一个才是真心魔，也是身中此毒的所爱之人。唯有战胜它，放下它，不再纠结于过往，才能走出幻境，清除毒素。”

听完苏小白的一番话，你的内心翻滚，“那我……为何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中此毒?”

“我东海移花的子桑不墨前辈曾前去与你商议过，并邀请你来移花治疗，可曾想你睡一觉便忘得一干二净。就算你不提出要主动来，绑也要把你绑来的。想必你路上也感到有人随行了吧，是各方势力派来保护你的。”

“……我最近总是梦见自己和公子羽重叠，一起杀了唐师兄;也总是梦见回到龙首山，郡王府，血衣楼，万雪窟……一遍又一遍地杀戮，可能是，给杀忘了吧。”

“放心吧，这些是中了情人泪的症状，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苏小白又让你讲了些唐青枫在中原的事，你不禁有了笑颜。

唐青枫在你来时才醒来没多久，嚷嚷着要到那座能感受到“海旷天低树”的亭子里等你。于是你看见他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副光景——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移花青白衣裳，手持冰魄玉笛，背对着你似乎在眺望那比近处枝丫还低的海平线。好像才感受到你努力压制的哭意，他悠悠然转身，为你轻轻道一声，“师妹，别来无恙否?”他的嘴角是呼之欲出的春天。

你忆起在来移花的路上，听风小雪哼着的那首歌的末尾——又是谁啊，留驻在天涯回望。